真佛教徒──即俗即真的大乘行者(註一)
真佛教徒──即俗即真的大乘行者(註一)
──十三年七月在鎮江佛學研究會講──
談佛法諸山長老參學在先,太虛何須立說?即諸大居士皆研究有素,亦不待太虛啟言。況佛法甚深,非言語所能及!諸法實相唯佛與佛乃能知之,以實證說亦唯佛與佛乃能了之。且諸法實相,豎說橫說,重在親證;有所說者,皆為方便引導假立法門,如法華三車之喻,不過欲令眾生自證實相之境,以斯方便達彼究竟而已,又何能說可說之有哉?惟不能已於言者,蓋佛法難得真諦,毫釐有差,千里有別,故不免落於謬解,而於法門自身亦徒然增多障礙;茲提撮一二,尚希諸君展轉化導勉歸正路!
積古相傳,大都言佛法係清淨無為之學,因而自恨為家務、國事、社會等等事務之牽擾,以至不能屏息身心進而學佛。故此輩人心雖向佛,以諸事障礙故反謝不敏。推此類人之心理,大概取於所謂「五蘊皆空」、「四大非有」之二語,執此二語以觀佛教,於是辦叢林、興善舉、及種種利濟眾生之事業皆不屑為,更以為學佛者所不當為。復有在家居士,受三皈五戒,世人即目之為佛教徒;彼等所謂佛教徒者,蓋即清淨無為之代名詞也。於是見學佛居士有依然為商、為軍、為政治、為教育等事業者,遂群起而譏之,意若既學佛即不應作諸事業。實不知佛法與事業,有不即不離之關係,所謂「佛法世法,非一非異」,但唯學佛者行之,方能促歸於善耳。
中國素研經世濟國之道,教化人民幾已為儒教之專職,而在儒者亦自以為舍我其誰。職是之故,以佛法為世外高尚之法,學佛者為高尚貞操之士、山林隱逸之流。間有功成告退,隱棲泉石以佛法為消遣;或有學理深造,研究內典以為清談之資:如此之流,皆為少數研究佛法者,世人亦唯目此為真正之佛教徒。自此之外,兼有以因果禍福淺近之理曉導愚民者。良以因果一道,範圍最廣,故祈福避禍去苦求樂,亦足以挽回風化,於是以因果報應吉凶禍福之說,深印於中下人民之心,然於佛法真義,不啻雲泥之判焉!例如中國寺院林立,老幼男女燒香拜佛者甚夥,考其真能了解佛法意義正信不謬者,則如鳳毛麟角。其視廟中所有神像均與菩薩平等,而存一膜拜之觀念,逢廟燒香見佛便拜而已:如是界限不明之盲從者,又烏得謂之為佛教徒乎?其所謂真正佛教徒者,亦唯推之高隱山林之僧伽,與夫居家不仕靜修之清流而已。以如是之見解深印於一般人民之識田,故凡見謀濟世之僧侶與各界宏化之居士,皆誹之為不正,以其兼世務而不依清淨無為之旨故也。
佛教有五乘之法:天乘、人乘,是世間之佛法;聲聞、緣覺、菩薩三乘,乃出世間之佛法:此五乘佛法,各具教理行果修證等事。如釋迦應化之印度,其人民於衣食住資生之具皆極豐富,故於世間生活之經營異常淡泊,具有高尚思想,輕物質而重精神。居則山峰水涯阿練若處,觀人間非圓滿究竟,有生老病死等境界之逼迫,感肉體之痛苦不得自在,遂欲超出污穢之濁世而求清淨安樂之世界,以從其精神之爽欲。釋迦未出世之先,多如是之流,傳播此等理論,影嚮人民之思想頗深。釋迦牟尼初成道時,轉根本法輪,圓頓直顯,開示眾生直入佛之知見,其能了悟直入者,唯少數夙具利根者。至於固執邪見迷信之流,依然等於盲聾不了,故次於鹿苑轉依本起末法輪。法華云:『昔於波羅奈,轉四諦法輪』,即指此也。因此等凡夫,觀人間苦,求生天樂,奉大梵等天而修禪定,蓋欲超人世間而生色無色界等天也(如數論外道說人世界有三苦:一、肉體制壓苦,二、天時寒暑逼迫苦,三、社會環境交惡苦:能脫此三苦者,即得精神上之妙樂。舉其程度最高者曰無色界天,彼等以此即為無上涅槃,以為可以永脫諸苦矣)。故此類眾生,雖欲離苦得樂,實則自我未除,苦還仍在樂從何生?以此,福盡仍墮,依然受苦,蓋外著色無色等天之樂,內隨貪欲之自我所轉故也。佛因對封執成迷消極自利者,故方便說小乘法,其教義不過就外道之法升進一籌耳。又因外道雖生天界,依然輪迴未出,猶居三界諸有之中,故佛喻以報盡還苦樂非究竟之說。又以因苦求樂,執有我故則有我所,因有我外之非我,非我者即障於我而我終不得其解脫。是以我佛大聲極呼:三界無非一大苦聚,我為苦本,以有我故起貪、瞋、癡,造福業、非福業、不動業等,而受苦報、樂報、非苦樂報等,輪迴流轉無有盡時。欲求解脫,須先背塵合覺而證無我,不唯肉體非我,即精神亦非我,於是得通達眾生根本之智慧,而貪、瞋、癡三毒之業得消殞,三界輪迴之諸苦得滅亡。是為聲聞、緣覺之法,如是方能真正了脫分段生死之苦,以其除貪瞋癡之根本苦故。
以上所言,並非釋迦出世之本懷(方便隨緣之說法)。然則本懷何在耶?法華云:『今佛轉最妙無上大法輪』,方暢佛之本懷,使一切眾生各各授記作佛,於因地中各發菩提心、修菩薩行,方是佛之出世唯一大因緣也。雖然、佛何以不憚煩,不享清淨無為之樂而欲度眾生成佛,此旨又安在耶?蓋以如來佛眼見一切眾生本來是佛,故佛成道時曰:奇哉!奇哉!大地眾生原具如來德相,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。是以發大悲心,建大慈願,欲皆令如佛得大神通,得大安樂。良以一切眾生各具如來德性,但因迷謬顛倒,如窮子然,不識衣內有無價寶珠,妄自向外馳求,致為無明障蔽永不得解脫。佛乃苦口婆心,諄諄曉諭,使各各復其初心而得寂靜之樂。是故一切眾生苟根本無諸邪見,慧業深固一聞即了,便可立證此心本來是佛,豈非快事?然則眾生云何棄此平坦大乘之道,而投羊腸小乘之途哉!噫!亦可悲矣!
中國雖代有高僧名士相繼輩出,說法玄妙,理論深幽,然考其平昔修行,不外觀輪迴苦求脫生死而求自利,無非乘羊鹿等車而出火宅。若真正發菩薩心、乘大白牛車入生死海而度眾生者,即求之古德亦猶希焉!類皆口說大乘圓頓之教,身行小乘偏權之行。嗚呼!印度佛教大乘不揚,小乘熾盛;流傳中國,雖漸有闡大乘教理者,而實行大乘之行者!一若晨光熹微之星斗了了可指也,餘皆以小乘自利為天下範。以是沿習成風,一見學佛而兼行利濟眾生之事業者,便譏笑其為非真正之佛教徒,殊不知此正是大乘即俗即真之妙行也!
西洋中古時代,崇奉天神教(基督),盛行一時。自科學發明,幾難存在。其所謂科學者,不注意道德精神而唯發揮其個人之欲望,以科學利器為爪牙。此種形而下學術,不僅影響於西洋一隅,即中國受其熏染亦頗大。溯自科學昌明,世界之局面為之一變:舉凡古代道德文化掃地淨盡;著相尚識,縱我制物,只知肉體上受目前之愉快,而不顧精神上受將來之痛苦;置事物自然之道德於不講,反制服之或摧殘之。於是戰爭發生,殺機遍地,置大陸於擾攘之中,拋人民於水火之內,歐洲一戰已足證之矣。然欲挽回此等苦痛之浩劫,捨佛法則無以歸。惟希今之學佛者,勿復如昔之少數小乘人,專於清淨無為消極自利,必須人人發其大心,誓行大乘,勇往直前入火宅而度眾生,百折不回,庶可發揚大乘之精神,暢如來之本懷。惟其初步,尚須闡揚人乘挽救人道。蓋近時社會墮落,道德淪亡,四境戰爭,弱肉強食,人格破產,野心如焚,較之禽獸差別幾希!故必就人乘以正人道,建大乘佛教之基礎。蓋其他宗教,雖亦以人倫道德行化,但非由大悲心、菩提願之所流出;故欲造究竟者,舍佛法大乘外而欲求其他,則猶求龜毛兔角也。然欲行斯大乘佛法,亦唯立志堅固,依佛功德而修持之,心心念念與十方三寶感應道交,以十方諸佛之所護念故不退不失,得大智慧,離諸恐怖,庶幾無上菩提根本堅固,由此發無上悲願。苟能如是,則其所行無非波羅密行,而成金剛堅固深心;並信善惡業緣果報,奉行五戒十善人倫道德,庶幾成就。古德曰:人倫之至,是名聖人。其所謂聖人者,殆佛之初基歟!故其保全人倫道德出於誠意者,又孰非學佛之正行耶?若再與計有計空之外道小乘、及向人間乞憐不知懷內有寶珠之窮子相較,得毋高出恆河沙數不可說之倍乎!
雖然、諸天耽樂,修羅方瞋,餓鬼沈幽於惡趣,畜生終埋於昏迷,六道之中惟人道易修,而謀世界幸福其責亦唯人類所負。苟能展轉勸化,令各各崇敬三寶,奉持五戒十善,檢自身心,則刀兵匪禍從何而起?水災旱災更不致生。以因地中正,果不紆曲故也。夫然後進而十信、十住而證等覺,層層而上以至於佛,豈難事乎!是故出家者,應以三學持身,宏法濟眾,自化化他,不起滅定而起諸威儀,不動本際而作度生事業。在家者,亦各就所宜,以佛法省策身心,三業清淨,貪瞋不起,癡怨不生。以是、既無聲色貨利可貪,亦無五欲塵勞可戀,其欺騙恐詐之行、損他利己之舉,更無由生。夫然後佛法之功德普及於大千,六道四生無不受其惠矣!雖然、吾為此言,宿習大乘者將歡喜讚嘆,其耽於清淨無為小乘外道之流,或以予言為忤也。惟希諸君展轉流傳,令封執成迷者盡皆悔悟,庶足為謀世界幸福者之一助,太虛尤所望焉!(芝峰、佛影合記)(見海刊五卷九期)(註二)
(註一) 原題「在鎮江佛學會演講」。演說集改題「佛法與世間法」,今改題。
(註二) 海刊署名太虛;廬山學與演說集作廬佛慧記;今依佛教居士林林刊第七期改正。
(《太虛大師全書 第二編 五乘共學》,p.184~p.192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