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無常

確吉堅贊仁波切



 我們即使能認識到具緣人身的珍貴價值,但是有四種錯誤的認知,會妨礙我們去發掘人身的這種價值。其中主要的一種錯誤認知,是執諸法無常為恒常。這是導致我們貪著現世、懈怠修行的最主要原因。我們要想消除對現世的貪著,精進修行,就必須破除這種錯誤觀念。因此需要對無常進行觀察。無常分為廣義的諸法無常和狹義的死無常兩種。這裏修持的重點是觀察死無常,即生命的無常規律。這是我們捨棄現世的教法心要,是斬斷我們貪著現世的一把利劍,是促進我們精進修行的最佳動力。



  什麼是死無常呢?就是我們得到了這麼難得的人身,可是它並不能長久,終究會有死亡的一天,並且死亡隨時都會來臨,我們時刻都有死亡的可能。在死亡來臨之際,沒有任何現實的東西能起作用,哪怕是最疼愛的妻兒,拚搏一生積聚的財產,甚至與生俱來的身體,這時候我們都要棄之而去,唯有獨自一人孤零零地離開。面對死亡,現世所擁有的一切都解決不了問題,都對死亡無能為力,唯一能做的只有修持解脫之道。



  我們必須要對這方面有所認識,認識到生命的微脆,不修法做任何事都沒有意義。



  然而,我們似乎認為自己是不死的,是與世長存的,總是這樣自己欺騙自己。因為恐懼死亡和自我欺騙,大多數人都有一種深深的忌諱,總會盡力避開這個話題,小心翼翼地把它隱藏起來,連聽到“死亡”兩個字都認為不吉祥。但死亡是生命的必然規律,我們即使能避免談論死亡,也不能避免死亡本身。既然避免不了,何不鼓起勇氣正視呢?



  我們為什麼要觀察死亡?因為它極有力量,能激勵我們追求解脫,推動我們精進修持直至成佛。為什麼密法裏常用人骨製成的法器?這不是用來恐嚇他人的,而是為了憶念無常。為什麼有的人會專門選擇屍陀林修行?也是為了能時刻想到無常,以鞭策自己精進修持。如《人行論》中說:“何時住此無畏處,親身無常往屍林,昔人白骨縱橫處,我身可怖亦如是。”密法裏有一些修法需要在屍陀林這樣的地方修。當我們在屍陀林修法時,看到眼前腐朽的屍骨,就會想起它也曾經和我現在的身體一樣,同樣為死者生前所珍愛,別人輕輕地碰觸,他都會叫疼,這個身體哪兒稍微長得不如意,他都會感到苦惱。這一生幾乎就是在為這個身體活著,整天珍愛它,保養它……可是,生前如此愛惜的這樣一個身體,現在不也變成了這個樣子嗎?我現在這個身體和它有什麼區別呢?這個身體終究有一天也會死亡,心識也會無奈地棄它而去,也會變成同樣的一堆白骨。從這層意義來講,我現在不也是一具會暫時活動的“屍骨”嗎?既然如此,貪戀現世又有什麼用呢?



  西藏在過去大多是實行天葬,屍陀林還是比較常見的。如果遇到天葬的話,無常的感覺會更加強烈,看著天葬師把屍體削開剁碎,然後召喚兀鷹來啄食,一會兒的工夫,整個人最多剩下點殘渣。所以在那裏修法,你能時刻體悟到生命的脆弱,你不會有別的念頭產生,只有一心一意地修行,是真正地為了解脫而修行。因為你不敢肯定自己什麼時候也會變成那樣!看看眼前的白骨,再回過頭想想自己的死期,你不會再對世間有任何執著。所以,有人專門選擇在這種地方修一種施身法,以斷除對身體的執著。反正身體遲早會毀壞,與其死後讓天葬師剁成肉泥喂鷹,何不自己先把它佈施出去,利用這個身體來積攢資糧呢?當然,這不是像釋迦佛割肉喂鷹那樣,真的把肉體舍出去,而是一種思維上的觀修。這種施身法能迅速積攢資糧,並且能迅速體悟無我的空慧。



  所以說,觀察死亡能斬斷我們對現世的貪著,是推動我們進入佛法大門、尋求解脫之道的重要契機。佛陀之所以捨棄王位而離世修行,就是緣於對死亡的思索。在他作為太子悉達多的時候,由於目睹了世間的老、病、死等無常現象,而問父親淨飯王:“如果您能讓我永遠不死,我才可以放心地繼承王位,如您所要求的那樣享受現世欲樂。”答案是否定的。出於對生命無常的體悟,為解除死亡對自己和眾生的威脅,太子才得以出家修行,並終成佛果。



  我們應當時刻憶念生命的無常。每當想起或看到他人的屍體,就要同時聯想到自己將來的結局,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死亡。正是出於對死亡的思索和恐懼,我們才要修行淨化自我,才要努力去斷惡行善,從而超越死亡!我們不要認為死亡無所謂,沒有什麼了不起的。大家可以問問自己,假如死亡現在就來臨,你能否做到坦然面對,死而無憾呢?



  世上只有兩種人不會懼怕死亡。一種是因為對死亡的無知,另一種是對死亡有充分的瞭解和準備。你所謂的不怕死,正是因為對死亡的不瞭解,認為人死後就一了百了,什麼都沒有了。或者像那些亡命之徒的自我安慰:“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!”真有那麼容易的事情嗎?我們知道要想獲得人身,最起碼要守持五戒,你生前造了那麼大的惡業,還想在下一世得到人身?這是一種非常幼稚的幻想。



  亡命之徒為什麼敢胡作非為?因為他不明白善惡業果的道理。他不知道人死後並非什麼都沒有了,心識還會繼續流轉輪回,生前所造的惡業會隨之而去,仍然需要他本人來承擔,心識最終會感受到惡業成熟後帶來的苦報。特別是那些作惡多端的人,在臨死之時都非常痛苦,掙扎得面目都扭曲了,死後的屍體都讓人感到恐懼,讓人看一眼都心驚肉跳。儘管他的身體已像朽木般無法動彈,但散發出來的氣息都讓人們感到害怕,你想一想,他本人的內心又是何等的痛苦!因為在死亡時的中陰階段,他生前所造惡業的種子被觸發,他的意識裏就會產生冤家債主追逐砍殺等種種恐怖景象。甚至還在身體四大分離的時候,心識就感受被水淹、火燒、狂風吹蕩等劇烈痛苦,只是他已無法向人們表達,你不知道而已。



  仔細想想那些可怕的場景,當自己也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,你還能這樣自信地說“我不怕死”嗎?



  真正能做到不怕死亡的,只有那些修持有素的行者,才能做到生死無懼。有一位一生虔修的喇嘛,他臨終時非常歡悅,說:“無常出現時我不會害怕,因為即將捨棄這老邁不堪的肉身,而成就圓滿自在的本尊光明身。”所以,修行到最高層次的人,能以喜悅的心情面對死亡。中等者不會感到害怕,最次者也不致於追悔而死。由於他已經修持清淨正法的原因,臨終時就可以問心無愧,平靜坦然地面對死亡。有的甚至還在活著的時候,他就在一遍一遍地反覆體驗死亡。通過修持金剛乘無上密法,死亡的歷程每天都在心中預演,到了真正死亡的時候,他就會像遊子返鄉那樣的熟悉,猶如回歸到慈母懷中那樣的親切。



  佛法裏之所以非常注重死無常,決不是用死亡來恐嚇你,而是為了讓我們能正確地面對死亡,對死亡有所準備,從中獲得解脫。否則的話,死亡來臨時就會手忙腳亂,產生極度恐懼,那時一切都已經晚了。所以一定要在活著的時候認識死亡,對死亡有充分的準備。噶瑪巴曾說:“現在必須怕死,臨終時才會無所畏懼。”密勒日巴尊者也說:“我因畏死逃上山,通達本心空性理,今死縱臨亦無憂。”對於真正的修行人來說,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,隨時都可以和死亡見面,死神就如同相熟的朋友,而不是敵人。



  我們只有充分瞭解死亡,才會知道如何生活。如果對死亡都不瞭解,又怎麼能有一個正確的態度來指導人生呢?就不可能有一個正確的方向。生與死並非互不相干,而是生命的兩個不同層面,是一個整體的兩面。我們只有通過對死亡的修持,才會讓人生活得更灑脫,不會感到空虛和迷惘。經常看到關於瀕死的例子,那些已經進入死亡邊緣,然後卻又復蘇的人們,都有一套清醒的價值觀念,他們明確知道人活著的意義。



  如果對無常沒有一個透徹的瞭解,儘管我們看起來是在修法,這種修持也不會是清淨的。曾經有大德說:“如果沒有生起死無常,修密集金剛亦為淺;如果生起了死無常,僅僅修四皈依亦為深。”對此,有人也許會感到奇怪,四皈依偈是人們普遍都修持的,基本上每個藏民都會念誦。而密集金剛是無上密的父續之王,可以說最為深奧精妙。許多大師窮究一生也難窺其奧,直至宗喀巴大師才真正闡述明瞭它的真義。這兩者如何能相提並論呢?但是你要知道,我們修學佛法能獲得什麼樣的成就,並不在於法門本身,而取決於我們所追求的最終目標。儘管密集金剛是即身成佛的大法,如果沒有生起死無常心,你的修持必然會流于現世利益的目的,那就如同用大炮轟炸蚊子,徒然浪費資源,不可能發揮法的真正效用。如果我們生起了死無常的心態,必然會捨棄對現世的執著,並且有一種緊迫感推動著你,使你全心全意地專注于修法,不會產生沉掉的過患。這時哪怕僅僅念誦一句皈依偈,你也是在真為生死而修,念一句就有一句的收穫,念一句就能積攢一句解脫的資糧,念一句就靠近解脫一步。那麼你終究能獲得解脫。



  佛法所要解決的正是生死的問題,如果不是為了生死,我們大可不必走人佛門裏來。你要滿足世間的一些東西,滿足財色名利方面的需求,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方法來獲得。釋迦佛示範的就是一個托缽乞食的苦行者形象,他在財色名利方面一無所有。大家現在能走到這裏來聽法,相信在心靈深處,多少都會有一點對解脫的渴求。但對於多數人來說,這個目標卻未必那麼明確,對現世的執著多少都會有一點。大家一定要觀照心靈深處,把這一點點的執著斷除掉。這就需要進行智慧的觀照,來如理抉擇這些問題。



  宗喀巴大師以他文殊菩薩的智慧,為我們抉擇出了“三根本九因相”的“念死”法門,只要如理思維抉擇,我們必然會生起無常的觀念,徹底破除對現世的貪著。三根本就是:一、必死無疑;二、死無定期;三、死後唯有佛法能起到利益。每個根本的結論都由三種因素推斷而得,一共有九種因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