與自我作戰
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

  在菩提伽耶的戰役之中,魔羅使出各式各樣的武器來攻擊悉達多。他特別射出了大量特殊的弓箭。每一支箭都擁有毀滅的力量:引發欲望之箭、引發心智昏沉遲鈍之箭、引發驕慢之箭、引發沖突之箭、引發自大之箭、引發盲目迷戀之箭,以及引發喪失覺知之箭等等。我們在佛教經典之中讀到,在每一個人心中,魔王仍然未被擊敗——他隨時對我們發射各種毒箭。當我們被魔羅的毒箭射中時,先是變得麻木,然後毒性慢慢地擴散,摧毀我們。當我們失去覺知,執著於自我之時,那就是魔羅的麻藥。逐漸地,毀滅性的情緒必然隨之而來,滲透我們全身。

  當我們被欲望之箭擊中的時候,一切常識、沉著和清明都不見蹤影,而假尊嚴、墮落和不道德就緩緩滲入。中了毒的人會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,無所不用其極。一個被貪愛擊中的人,可能會認為在街上拉客賣春的河馬性感,而讓枯坐在家中的美人癡等。如同撲火的飛蛾和上鉤的魚一般,世上無數的人都曾因貪戀食物、聲名、贊譽、金錢、美貌和崇敬,而墮入陷阱之中。

  貪愛也可能表現為對權力的欲望。執著於這種貪愛的領導人,對於他們的權力欲望如何地摧毀世界,完全視若無睹。如果不是因為某些民族對財富的貪婪,高速公路上早就擠滿了太陽能動力車輛,而且不會有饑荒。如此的進展在科技和實質上是有可能的,但顯然在情緒上不可能。與此同時,我們又對不正義感到不滿,怪罪於喬治•布什等人。我們被貪婪之箭擊中,看不到事實上是自己的欲望——例如擁有廉價的進口電子產品、奢華的悍馬休旅車等便利——在支持著這場正在摧毀世界的戰爭。每天在洛杉磯的尖峰時段,道路上堵滿了成千上萬輛只有一人駕駛的車輛,而共乘車道卻空蕩蕩的。即使是那些打著“不為石油流血”的抗議口號而示威遊行的人,也仰賴石油來進口奇異果,制作他們的水果冰沙。

  魔羅的弓箭制造了永無止境的沖突。縱觀曆史,那些被認為超越欲望,作為正直與德行典范的宗教人物,也一再地被證實對權力有著相同的饑渴。他們用地獄的威脅和天堂的承諾來操控信徒。今天,我們看到政客為了操縱選舉和爭取民眾支持,已經到了可以用戰斧導彈轟炸無辜國家而毫不手軟的地步。只要贏得選舉,誰在乎是否贏了戰爭。其他政客假裝神聖地吹捧宗教、讓自己挨槍、制造英雄、假造災難,全都是為了滿足他們對權力的欲望。

  當自我充滿驕慢的時候,會以無數的方式化現——如心胸狹窄、種族歧視、脆弱、害怕被拒絕、害怕受傷害、麻木不仁等等。出於男性的驕慢,男人壓抑了過半數人類——女性的能力和貢獻。在求偶期間,雙方都各自表現出驕慢,不斷地評估對方是否配得上他們,或者他們是否配得上對方。豪門貴族為了一段不知是否會長久的婚姻,在為時一天的婚禮中揮霍;而在同一天,同村的人正因為饑餓而奄奄一息。一個觀光客賞給替他推動旋轉門的門童十美元來炫耀自己,而下一分鍾,卻為了一件五美元的T恤,和努力養家糊口的小販討價還價。

  驕慢和自憐息息相關。我執純粹是一種自我縱容,認為自己的生命比其他人的都更艱難更悲哀。當自我發展出自憐的時候,便讓其他人生起悲憫的空間消失了。在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中,許多人都曾經受苦,並且仍在受苦。但是某些人的痛苦卻被歸類為比較“特殊的”痛苦。雖然確切的統計數字無法取得,但是我們可以相當確定,歐洲人殖民北美所屠殺的原住民人數,不少於其他有記載的種族滅絕之死亡總數。然而,並沒有一個廣泛使用的詞彙,例如“反猶主義”(anti-Semitism)或“大屠殺”(Holocaust),來形容這個難以想象的屠殺。

  由斯大林和盧旺達胡圖族人所主導的大屠殺,也沒有可辨識的標簽,更不用說精致的博物館、為了複仇而提出的法律控訴,以及沒完沒了的紀錄片和劇情片。

  還有一種歸屬於某個學派或宗教的驕慢。基督教徒、猶太教徒和伊斯蘭教徒都相信同一個上帝,就某種意義而言,他們是兄弟手足。然而,由於這些宗教各自的驕慢,以及各自都認為自己才是“正確”的宗教,所導致的死亡人數至今已經超過兩次世界大戰罹難人數的總和。

  種族主義從驕慢的毒箭中溢出。許多亞洲人和非洲人都指控西方的白種人是種族主義者,但是在亞洲,種族主義也同樣的根深蒂固。在西方國家,至少有法律來對抗種族主義,並且會公開地加以譴責。一個新加坡女孩,卻不能帶她比利時籍的丈夫回家會見家人。在馬來西亞,中國裔和印度裔人士即使已經在當地定居數個世代,也無法取得“土地之子”(Bhumiputra,也就是馬來人)的身份。許多在日本的第二代韓國人,仍然不能歸化成為日本人。雖然許多白種人領養有色人種的小孩,但是亞洲的富裕家庭領養白種小孩的可能性並不高。許多亞洲人嫌惡這種文化和種族的融合。我們不禁會懷疑,如果情勢逆轉,數百萬的白種人必須移居到中國、韓國、日本、馬來西亞、沙特阿拉伯和印度,亞洲人會作何感想。如果這些移民建立起自己的小區,在當地謀職,從老家進口新娘,世世代代說自己的語言,拒絕使用地主國的語言,還外加支持祖國的宗教極端主義的話,會是什么狀況。

  忌妒是魔羅的另一支箭。它是最強大的失敗者情緒之一。它毫無理性,而且制造荒誕的故事來讓你分心。它會在最出其不意的時刻突襲,甚至可能在你欣賞交響樂的時候。雖然你從來未曾想過做個大提琴家,甚至從未摸過大提琴,但是你可能對那個無辜、素未謀面的大提琴演奏家開始嫉妒起來。只因為她的才華洋溢,就足夠讓你的心中毒。

  世界上多數人都嫉妒美國。許多宗教和政治狂熱人士揶揄批評美國,稱美國人是“魔鬼同路人”和“帝國主義者”,這些人會為了尚未到手的綠卡而卑躬屈膝,否則就是早已經擁有一張。出於純粹的忌妒,而且常常是受到媒體的誘導,社會大眾幾乎總是批判任何成功的人或事,不論他是在金融、體能或學術上的成功。一些新聞記者聲稱是在捍衛劣勢和弱勢的人們,但是常常不敢指出一些“劣勢族群”其實是狂熱分子。這些新聞記者拒絕揭露任何弊端和罪行,而極少數直言的,卻要冒著被誣蔑為極端主義者的風險。

  魔羅想要爭取更多追隨者,因而聰明地鼓吹自由,但是如果有人真的行使自由,他不一定會喜歡。基本上,我們只想要讓自己,而不想讓他人擁有自由。如果我們真的行使所有的自由,就不會去參加任何派對了。這個所謂的自由和民主,只不過是魔羅另一個控制的工具而已。